陆温往日不明白,为何杨玄泠作为大理寺少卿时,不曾错断一案,不曾冤杀一人,从政十余年,也找不出污点来。
一入了红莲地狱,却像变了一人似的,在荣英殿二楼,如立云端,俯瞰众生,仰视蝼蚁。
原来,他只是知道,在利益得失面前,人人都像个疯子,人人都遵从了自己野兽的本能,贪婪,自私,浑身都流着肮脏的血液。
他喜欢看那些疯子,互相厮杀的戏码。
而人性的丑陋,就在于,见惯了这样的戏码,她心底里那些被隐藏下去的情绪,阴暗,反而被这样一个听起来极为温和的问答,激发了出来。
父亲,会如何选呢?
是女儿,还是银钱?
她迫不及待的想要知道了。
虎子急忙喊着:“阿云,都给他?那咱们怎么办?”
陆温云淡风轻:“阿姐,我今日能替你赚来十二万,明日,亦可为你赚更多,这些钱,我可以不要。”
虎子忖了忖,确实是这个道理。
只要有阿云在,她们今日能赚,明日,后日,哪一日,都能将今日的钱财,数倍的赚回来。
吴金牙愣愣的望着自己的女儿,又望着地下数只装满了银票、白银的漆黑木盒,十指紧扣掌心。
头一次觉得,进也不是,退也不是。
自个儿的女儿,自然是舍不得的,只是这十二万的银票,层层叠叠、一大摞的银票,更是一辈子都吃不尽的金山,银山啊。
这个诱惑太大了。
他脑中思绪如飞,喉头上下滚动着,忖了又忖,想了又想,最终抬起头来,握紧了拳头。
“我选好了……”
首先,以陆温出手的凌厉程度,以及过人的智谋,他完全可以判断,这个女人,和他往常欺负过的贫苦百姓不同,她的身手,在她之上。
硬拼,全无可能。
陆温单手撑颌,眉宇间懒懒散散的:“快说吧,你女儿都已经吓哭了。”
“我选钱!”
他的语气,十分铿锵,极其有力。
意料之中。
毕竟,红莲地狱时,那许家公子,只为了那虚无缥缈的灵肉之说,便将连自己的儿子,也能卖给福满楼做五福童子。
他话音一落,女子眸中的希冀,似乎被一盆冰水浇淋而下,瞬间熄灭,面色苍白如死灰,声音哽咽。
“爹爹……可我……我是你的女儿啊,我不想死,我不想死……”
陆温挑了挑眉头,唇角微弯,轻飘飘道:“你瞧,整整十二万,足够你爹爹娶十房妻,生几十个孩子了,他凭什么,凭什么要选你?”
女子无比崩溃,瘫软在地上,泪流满面时,却冷不丁说了一句:
“我叫吴舒丹,燕安人士,年方十九……”
她瘫在地上,絮絮叨叨了许久,陆温这才明白,这位姑娘,知道自己大限将至,这是在留遗言呢。
陆温阖上双眸,唇角噙着笑,静静感受着悬挂高空的冷月,滤下的柔和光晕:
“现在,我再给你一次机会,十二万银票,和你的父亲的命,你选什么?”
吴舒丹微微一怔:“我也能选?”
陆温道:“总之你二位,我杀一人,放一人,你父亲已经做出了选择,现在,轮到你了。”
此言一出,那吴金牙立即浑身一凉,只是地面木盒颇多,他双手环保,也最多只能抱上三只盒子,顾不得更多,立即拔腿,向远处疾奔而去。
她还未选,父亲就不顾她的死活,先行逃了!
吴舒丹见此情状,气不打一处来,齿关颤颤:
“吴金牙,你人面兽心!连女儿都能卖了,你要我死,好呀好呀,那我也要你死!”
“好。”
陆温语毕,打了个响指。
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,一道漆黑身影,如鬼魅般出现在街角。
那人似乎是个女子,一言不发的挽过身后弯弓,弓弦一响,利箭破空而出,划破夜空,精准无误地穿透了吴金牙的胸膛。
血流一地,寂静夜空中,只余他短促而惊恐的哀嚎。
随即,一切,又缓缓归于夜寂。
亲父死于她的面前,一旁的吴舒丹吓得脸色苍白,双腿发软,几乎要瘫倒在地。
却仍然撑着力气,在地上爬着,捡起地下木盒,将一摞摞染了血的银票,塞回木盒之中,口中喃喃自语。
“我的,我的,现在都是我的了。”
那一袭玄色劲装的女子,似乎是个暗卫,面如寒玉,气质清冷,走近了陆温,单膝跪下:
“是我护卫姑娘不力,才致姑娘如今……如今……离鸢任凭姑娘责罚。”
陆温扶她起身:“离鸢,我说过,我不是你的主人,你也无须跪我。”
虎子见那暗卫身手极其不凡,顷刻间便要人性命,有些惊颤,问她:
“阿云,这位是?”
陆温轻轻拍了拍虎子的手背,语气温和:“她是我的朋友。”
离鸢眸光清淡,语声清冽:“还请姑娘移步一叙。”
“阿姐。”陆温转过身,对虎子道,“你先回客栈,晚些,我再回客栈寻你。”
虎子点头如捣蒜,转身离去。
“姑娘。”离鸢指了指瘫跪在地的吴舒丹,“她,怎么办?”
陆温道:“杀了吧,做的干净些。”
“是。”
将将处理毕父女二人的尸体,离鸢搀着陆温,袅袅幽影一闪,悄然遁入了一家名为“绮云轩”的绸缎铺子。
铺子的主人立时迎了出来,一袭素白衣袍,面庞秀雅柔美,身段窈窕,婀娜多姿,正是林玉致。
她见了陆温,眸中泪光点点,又见她面庞奇丑无比,双眸无神,霎时心痛如绞:
“云姑娘,您的眼睛……”
店内烛光摇曳,三人在书案边对坐。
离鸢道:“若不是姑娘此番美人榜单的势头造的大,灵台府茫茫七十万人,监察司的探子无处不在,还不知道要如何,才能寻得姑娘。”
陆温正色道:“我今日找你们,是有要事。”
林玉致闻言,神色凝重起来:“姑娘请说。”
“南凉玄狮营第九司的将士们,三百遗骨,或许埋于玉山宝瓶口侧密窟,若要将尸骨送回南凉,我还须在伏龙村住上一段时日。”
“姑娘要将尸骨送回南凉?”
“是。”
离鸢道:“收敛尸骨倒是小事,可如今战事吃紧,南去的道路,尽数被北弥封锁,姑娘要归南,还是带着三百遗骨归南,实在难如登天。”
林玉致点了点头,也道:“姑娘,不如将他们安葬于玉山之巅,立无字碑,闲暇便去拜祭,待战事了,再计归南事宜。”
陆温眉头紧锁,摇了摇头,眸光坚定:
“魂归故里,是三百将士生前遗愿,我再如何,也不能叫他们成为无根之魂,此事我已决定,离鸢,你先订做三百棺木,待尸骨敛毕,即刻动身。”
离鸢抱拳:“是。”
林玉致沉默片刻,终是叹了口气:“姑娘,侯爷已经入北,祁州已破,秦将军受俘,南凉现下,已经乱成了一锅粥,情况实在不容乐观。”
陆温按了按眉心,又问:“秦将军为何会被俘?现在如何了?被关在何处?”
她一连三问,林玉致只好一句句答道:
“听民间所传,是祁州当地的百姓,以稚童为诱,身缚火药,待近了秦将军的身时,稚童点燃火药,秦将军因而大伤,重病卧榻,被薛雅之在震北王府亲手捉了去。”
“薛雅之?”陆温愣了愣,不可思议道,“薛雅之,一直在祁州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