火焰已经熄灭,石块尚有余温。
苏忠义脱去衣物,躺了下去。片刻之后,发出一声舒服的呻吟。
毌丘禄及幕府主簿李矩面面相觑,但也没说什么,只静静等着。
良久之后,苏忠义躺够了,这才起身,苦笑道:“前些时日坠马受伤,一直没好利索,后来又染病,躺了许久。唉,老了,还不到四十,就一身病。”
说话间,有巫女拿着刀走了过来,仔细询问身上病痛之处,然后拿刀划割,直到见血为止。
这是乌桓、鲜卑的放血疗法。
就像欧洲大航海时代的水手们,一看今天天气不错,大家来放个血吧,有益身心。
这种在乌桓人看来司空见惯的治病之法,毌丘禄、李矩却看得眼皮子直跳——艾灸、烧石自熨、烧地卧上、决脉出血、祝天地山川之神,素来是乌桓、鲜卑一系的传统治病方法,流传数百年了。
苏忠义被放完血后,满足地叹了口气,然后看向二人,说道:“战事打得不好,郁鞠在武周川吃了败仗,损兵折将。幸武周镇军还在,但他们以固守为主,只偶尔出击。贼军围攻城池数日,大概死了两三千人吧,打不下来,便不打了,以围困为主。”
说到这里,他的面容有些庆幸,道:“正月十五,诸部大人齐聚长春宫,我与刘路孤相偷戏,他被我偷得狠了,口不择言,说养着武周、高柳二镇军负担太重,被我骂了。当时他还不服气,现在应该知道厉害了。”
“明日再歇一天,后天我亲自领兵三千,驰援梁昌。”苏忠义又道:“主簿无需忧虑。梁昌城还有两千丁壮,守得住。”
李矩沉吟了会,道:“辅相还是小心为妙,一旦中了埋伏,全军尽墨,梁昌守军恐丧胆,届时献城以降,可就不妙了。”
苏忠义点了点头,叹道:“今时不同往日了,蔼头帐下多劲骑,敝国骑军不如他,但却多了不少步军,现在就看谁能坚持下去了。”
最新战况,贺兰蔼头兵分三路,南路数千骑,突入马邑郡,胜多负少,当地豪族多闭门自守。
岢岚郡出动了数千骑北上驰援,捉生军亦南下马邑,与此地的乌桓合兵,大败索头。
这一路敌军未退,但显然已经打成了相持局面,眼见着无利可图,早晚会退走。
中路万余骑,先攻武周,不克。再分兵取梁昌,亦不克。
于是只能派出轻骑四处劫掠。
他们还不敢分出太多兵马劫掠,因为武周、梁昌城内各有数百骑、千余骑,一旦突然杀出,足以袭扰他们放牧牛羊马匹的地方。
北路是索头的主力,一共出动了三万骑,主攻东木根山,连战连胜,多有小部落趁机投靠过去。
单于督护王雀儿已率义从军八千骑北上增援,暂无消息。
仗打到这会,其实不算太难看。
代国吃了点小亏,但还撑得住。这或许和他们如今的体制有关,有山南三郡在,即便前方败个几场,也不至于全盘皆输。
如今他们就一个策略:耗。
稳守住地盘,哪怕地方上被敌人祸害得不轻,也要撑住,待敌萌生退意的时候,大举反击。
李矩见自己的建议被人家听进去了,便不再多言,只道:“代国本钱还是比盛乐索头大的,只要撑住这一次,让索头无利可图,下次他们再想发动如此大的攻势,就没那么简单了。平城这边——”
“放心。”苏忠义说道:“太夫人已自长春宫回来了,辅相卫雄等人奉命分管诸事。刘路孤、普骨闾、郁鞠都被派出去了,达奚贺若虽然不甚亲厚,但也比较恭顺。城外还有长孙等亲厚部落人马,代州乌桓兵也在往这边赶,应无大碍。”
李矩琢磨了一下,发现形势确实没那么危险,稍稍放下了心。
“毌丘君乃是幕府金曹掾?”苏忠义看向毌丘禄,问道。
金曹掾掌货币、盐铁事——“货”、“币”两个词。
郡国如果设金曹,则兼掌“市政”——贸易集市政务。
“挂個名而已,除第一天外,从未到任过。”毌丘禄笑道。
“怪不得没见过。”苏忠义亦笑道:“早些回去吧。八月底之前,都不会太平。如果见到大王,可具实以告,若能请动大军,胜之必矣。”
“今年怕是没大军前来。”毌丘禄也不隐瞒,道:“诸路人马盯着国中,谨防有乱。”
“原来如此。”苏忠义点了点头。
梁王有更重要的事务,能把义从军、捉生军派过来就很不错了。有些仗,终究要代国自己打,实在危急了,梁王才会大举出兵相助。
“其实,都护北上前,已请调落雁军入云中驰援,兴许八月能来。”李矩在一旁说道。
“那就妥了。”苏忠义大喜道,仿佛病都好了七分。
二人与苏忠义又谈了会,随后便告辞离去了。
临行之前,毌丘禄扭头看了下原野中一望无际的穹庐。
这个地界真奇妙。
砖瓦房、木屋、草庐与毡帐都有,民人生活习性各不相同,混乱无比的同时,自有其独特的内核。
六月底,毌丘禄采买完了商品,准备离开平城——因为战乱,各地商人惊慌失措,加紧处理手头货物,倒让毌丘禄捡了个便宜。
六月二十九,他让手下人带着牲畜、皮革、美珠、马匹南返,自带贴身随从,一人数马,取道岢岚,于七月初十返回了平阳。 七月十一,邵勋于上林苑召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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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说普部多了不少果园、菜畦、农田?”邵勋对别的不感兴趣,甚至对如今正在爆发的战争都只简略地问了两句,但对代人生产生活上发生的变化兴趣极大。
“是。”毌丘禄答道:“仆在新平住了两日,参观了普骨闾之子普骨听的巨帐。帐内多了屏风、书案、镜台、香炉、珠帘等物,随车带的江南桃笙等乐器,亦被其买去。听闻普骨闾父子住在城内的时日比在城外多多了,曾经一度想拆掉野外的那个巨帐。”
“帐有多大?”邵勋问道。
“可容数百人。”
“看来是普骨闾的部族大帐,连这个都拆掉的话,入吾彀中矣。”邵勋抚掌而笑。
新平附近是普部的牧地。
这个部落原本以游牧、游耕为主,现在算是固定下来了。
这也是邵勋的意思,各个部落各自划分牧场,尽量不要越界乱跑。
划界之后,再教给他们农技,一点点将其固定住。
跑不了部落很容易拿捏,不值一提!
当然,就目前看来,普部如果狠下心来迁徙,还是可以走的。
需要一点时间、一点耐心,一点点让普部沦陷,最后变得和那些乌桓人一样,部落解体,往豪族方向发展。
“官私学校如何?”邵勋又问道。
“官学有数十小童学认字。私学有几家,其以诸葛从事的学馆门徒最多,听闻有近二十人,多为习得文字的乌桓、鲜卑贵人子弟。学得怎样还不甚清楚,看着不太行。”毌丘禄答道。
“可以了。”邵勋说道:“凡事不能太过着急。这才一年,早呢。”
有句话邵勋没说,这可是代国新党核心区,本就有一定程度的汉化。如果是盛乐那种旧党扎堆的地方,就要难上许多了。
“可有代国太夫人的消息?”邵勋问这话时,面色、音调不变,好像在问一个不相干之人似的。
毌丘禄却下意识一抖,道:“王夫人闻索头大举来袭,自长春宫回返,召见尚未出战的诸部大人,令其拣选部众,与贼人大战。”
“王丰在做什么?”邵勋奇道。
“王夫人建议他回代郡征发丁壮、牛羊马匹。”
“去了吗?”
“去了,尚未回返。”
“这个王丰,蠢得可以!”邵勋嗤笑一声。
关键时刻,回代郡老巢筹集人马钱粮,平城众人闻知有援兵,心思能稳定不少。而在平城做主的又是王氏,将来如果击退敌人,功劳主要是她的。
当然,如果吃了大败仗,责任也是她的,但她就是赌了。
邵勋并不是很担心北边的战局。
就整体而言,盛乐方向钱粮少、人少,铠甲器械等物资生产不足,越打越少,唯一可恃的就是战斗力强一些。
但平城方面也有几个敢打敢拼的游牧部落,野性未消,悍不畏死,得了甲胄、器械相助,未必没有一战之力。
再加上他们有城池,有义从军、捉生军,有武周、高柳二镇军相助,甚至岢岚郡都派了兵马从侧翼袭击索头,代郡方向还能动员至少两万骑的援兵……
贺兰蔼头气势汹汹地出动了约五万骑,但作死般地兵分三路,如果开头三板斧没能取得较大的战果,后面气势一泄,撤退时怕是要吃大亏。
那么,他们到底有没有战果呢?
目前还没太多的消息,代国马邑郡的地方土豪兵损失了不少,郁鞠统率的亲军侍卫也吃了一次败仗,损失不详。东木根上多为小败,另有几个小部落临阵倒戈,损失可能稍多一些。
但最重要的是,这些都是索头开始发动战争的前半个月取得的战果。
半个月后,几乎没什么像样的战果了,还在马邑方向吃了败仗。
这说明什么?说明代国“触底反弹”,稳住阵脚了。
平城有相持的能力,盛乐却没这个能力。
邵勋下意识看向桌案上的一封信,那是王氏写给他的,主要就一个意思:求援。
邵勋没直接拒绝,但也只派了落雁军三千步骑北上,另遣太原方向发二十万斛夏麦至马邑、云中。
这便是全部的支持了。
鲜卑人还需要继续厮杀,自己杀自己,杀得越厉害越好。
今年这般大杀一阵后,明年春天再袭扰一波,加深盛乐的经济困难,随后再用政治攻势瓦解其联盟。
等到夏天,差不多就可以集结大军,给其致命一击了。
(本章完)